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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祯提出并在创作中实践的神韵说是清代最重要的文学理论概念之一,作为对于从《沧浪诗话》开始神韵理论的一次总结,神韵说可以说是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中诗话传统的文艺理论的一次集中发挥,从而与桐城古文对于古文理论的总结一起,成为清代对于前代文艺理论总成式归纳的两大成就,是止清代为止古典文艺理论的重要概括性成果。神韵说的产生,有其历史渊源。“神韵”一词,早在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中说已出现。谢赫评顾骏之的画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之后历代评论家均有对这个概念的阐释,从初唐王昌龄开始直至司空图,依托唐诗的创作成就与诗话式文艺批评的风行,神韵这一概念逐渐成型,并形成自唐代以后在诗歌创作理论与批评理论上的核心范畴之一。宋代谈“神韵”者以严羽为代表,他在《沧浪诗话》中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开始明确地将“神”这一范畴作为诗歌批评的核心。至于神韵这一范畴的具体含义,今人钱钟书说:“‘气’者‘生气’,‘韵’者‘远出’。赫草创为之先,图润色为之后,立说由粗而渐精也。曰‘气’曰‘神’,所以示别于形体。曰‘韵’所以示别于声响。‘神’寓体中,非同形体之显实,‘韵’袅声外,非同声响之亮澈,然而神必□体方见,韵必随声得聆,非一亦非异,不即而不离。”(《管锥编》)这段话对“气”、“神”和“韵”的概念以及它们的关系,作了很好的说明。
明清时期,诗词理论开始大规模系统化的进入阐释总结阶段,神韵一说开始摆脱仅以意会的地位,成为诗词理论中的核心术语。王士祯的神韵理论也建立在这一时期对前代神韵概念的阐发与总结之上。王士祯对司空图和严羽的诗论,曾多次表示称赞,如说“表圣(司空图)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又云‘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形容诗景亦绝妙,正与戴容州‘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八字同旨”(《带经堂诗话》);又说自己“于(司空图、严羽)二家之言,别有会心”,并按照二家论诗的原则,选编唐代王维以下42人诗为《唐贤三昧集》。还有明末南宗画家董其昌关于南宗山水画的论述,也影响到王士祯的诗论。如王士□在《芝廛集序》中,就曾论述了诗与南宗画的关系,并对董其昌高度推崇,誉之为明代“二百七十年”间画家“之冠”。在《香祖笔记》中,他还认为诗的妙处要象南宗大画家荆浩所说的“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那样,“略具笔墨”即可,以为闻此可得诗家三昧。在前人的基础上,王士祯开始把神韵这一概念作为诗词创作的核心概念加以提出,而脱离了大体上用来指和形似相对立的神似、气韵、风神一类内容的传统解释,而归纳为在诗歌的艺术表现上追求一种空寂超逸、镜花水月、不着形迹的境界。在这一点上,《秋柳》是他的这一理论主张的重要代表。从王士祯的这首成名作,我们可以对他的神韵说进行一些了解。
《秋柳》是中国古代诗歌咏秋传统的产物,而而王士祯感怀的对象也是清初文人集体回忆的一部分,但是在意象选择上,王士祯很大程度上进行了一定的创新。柳往往是春天,生命的象征,如果运用于悲秋题材,柳一般的象征意义就形成了语义上的一种错位而形成了差异感。对于一个熟悉的,程式化的场景插入陌生化的意象,形成新的审美空间,这本身就是神韵说的题中之义。王士祯认为最好的诗歌就是“色相俱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逸品”说,这一来自于禅宗的文学理念恰恰预示了文学作品在审美上既脱离一定的成规,也脱离一般性的生活思路。在意象选择上,王士祯有意的进行了一种对传统诗歌意象定势的叛离,这既是不着形迹,超然物外的神韵美学追求的体现。
在内容上,王士祯以独特的意象选择展开了他神韵诗歌的实践。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尽管并非触景生情之作,出于清初文人的历史身份,王士祯自然而然的会进入文人感怀故国的整体文化语境中。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可以说被写而又写的主题,王士祯并没有进行清晰而有明确意指的叙事。作为一个清初的汉族文人,王士祯无法避免回忆,但是他的回忆却被一种“兴会神到”的诗歌创作原则所指导。王士祯说:“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带经堂诗话》)所以他的诗歌也就超越了明确的实际指涉,而对于回忆和悲叹选择了更高层次的处理,将它们指向了不拘于事物形迹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审美目标。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王士祯的行文首先立足于构筑空妙的审美空间,诗句中的意象很难说有实际的指涉。王士祯认为只有王维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高”,他在诗歌审美空间的选择和建构上,进一步发展了严羽的“不涉理路,不落言铨”的观点。春燕晚烟,时空上的差异造成了宽广的审美跨度,不属于秋的这些意象重叠进入咏秋的审美空间,阅读者穿梭在对于春景的记忆与秋色的感知之间,浮想联翩又无所系足,游离于写实之上而进入空灵的审美境界。
愁生陌上黄聪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这一审美空间的展开视角是主观的,同时又不局限于诗人自己的视角。黄聪曲,午夜村,阅读者由春燕晚烟的对比描述进入的审美境界以一种如梦如幻的叙述继续展开。愁生于渺然不知何处而来之曲,梦远在依稀难辨几时留连之村,王士祯插入一片似有似无,真切新鲜但实际寻求所在却有无有痕迹的场景,读者的阅读时空有大跨度的穿梭进入叙述主人公淡然展开的回忆与感知之中,但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指涉,此时通过对感知与记忆的描写,读者与作者感同身受之中,两者的审美视角互相统一,共同脱离具体的现实意象而进入超越性的审美领域。不着痕迹,失却物我,他所专门推许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的“冲淡”、“自然”、“清奇”三品,如神韵说术语所依据的禅宗神义所说,拈花微笑,正是以这样一种对现实具体意象指涉性的否定中得以展开。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王士祯的神韵诗歌也并非一味写虚,冲淡并非虚妄,而清奇也异于奇幻,禅宗讲究色空一体,而王士祯的神韵说诗歌也追求真实的感情寄寓。王士祯是清初宗唐派诗歌的领袖,他在评点唐宋诗歌时说:“唐诗主情,故多蕴藉;宋诗主气,故多轻露”而他在《秋柳》中所体现的,也是这样一种不涉实言,但是真情实感的诗歌情感,玉关哀怨一句,欲言又止,情浓而已。王士祯以一种个体化,但又时时刻刻运行在一种普适性层次上的审美体验完成了对缅怀故朝这一清初文人的时代叙述,从而很好的超越了单纯的遗民化缅怀,也就超越了诗歌具体的情境,而使诗歌的感染力得到了解放,这既是王士祯诗歌的一大优点,同时也是汉语古典诗歌的一大特点,而神韵说可以说是对汉语诗言外之意这一特点的一次概括。
在王士祯之前,由于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运动,言必汉、魏、盛唐,造成了诗走向肤廓、貌袭的流弊,而公安派矫正前后七子之失,其弊又流于浅率。王士祯企图矫正两派之失,提倡神韵说,倡导诗应清远、冲淡、超逸,在表现上应含蓄、蕴藉,出之于“兴会神到”或“神会超妙”,可以说是诗歌创作理论与批评理论向初盛唐形成的超越性诗歌道路的一次回归。当然,神韵说所提倡的空灵超逸的诗歌倾向一定程度上片面地强调诗的空寂超逸、镜花水月的境界,在诗歌现实表达以及痛快淋漓的歌咏风格上必然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导致诗歌走上脱离生活、脱离现实的道路,抹煞了诗歌的积极的社会作用,袁枚也为说他“喜怒哀乐之不真”(《随园诗话》),从而最终走向宗唐的反面,这也是汉语诗歌发展的一大问题。(《复初斋文集•坳堂诗集序》),但是至少在诗歌审美空间与境界的探索上,王士祯的神韵理论和他的诗歌实践一样,是清初诗歌乃至古典汉语诗歌一道十分瑰丽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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