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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杜鹃声里斜阳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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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3 19:5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吴学俊

引文:苏仙岭位于湖南省郴州市东一千五百米,是一处集神话传说、秀丽风光和名胜古迹于一体的风景胜地,古称“天下第十八福地”。相传西汉初年,山下郴江向河边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有一天她去河边洗衣,从上游飘来一根五彩丝线紧缠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也解不开。后来她便用嘴巴去咬,丝线竟钻入了她的肚里,不久这姑娘就怀了孕,她的父母觉得无脸做人,将其赶出家门。姑娘无处安身,躲在山麓的一个岩洞里,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姑娘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苏耽。苏耽出生时,白鹿为之哺乳,白鹤为其御寒。长大后心地善良,事母至孝,在山上得遇仙人传授仙术,从此他能识百药、通医道,造福乡里百姓。有一天采药来到山顶,忽遇紫气绕身,祥云铺道,仙乐渺渺,苏耽飞升而去。人们为了感念他,遂将这座原名为牛脾山的大岭改为苏仙岭。还在山顶修了一座楼阁巍峨的苏仙庵。

1097年的早春,菲菲的细雨打在身上,像是小人的暗箭。词人秦少游牵着一匹瘦马,走在湘南的官道上。他已经四十有七了,中年即将老年,但是仍然不失骨感,风把他的长衫往一个方向吹,显出他竹节似的身体,有如一叶细长的扁舟。官道和视野一样模糊,常常引起他的混淆,它有时仅仅通向一个村庄,然后像是一桩迷案突然断掉全部线索。但是三十二岁才中进士的他,并不太在乎折返和从头来过,部分是因为湖南虽然多山,但是山小而陡,山下即是带状平地,所以没有太多的攀援,只是枉费一些脚力。

秦少游的目的地是郴(chen)州,一座林中古城,坐落在湖南最南部。对这个新的法定落脚点,他没有信心。他曾经在皇家办的大学里当过教授,还参与过北宋现、当代史的撰写,是国家智囊团的一分子,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还是文坛上的一位意见领袖。但是现在他被政府先贬到处州,然后贬到郴州。对于秦少游来说,所谓贬,就是先免除官职,然后强制搬迁到老少边穷地区,限制择业自谋生路。在一路上投宿的野户或客栈里,主人或老板总是拿关于郴州坏传说和坏谚语来做开场白,继而佐餐、下酒,最后用于告别时的善意叮嘱。他们说,你的马会死掉。他们说,你会躺在郴州旅舍里面打摆子,忽热忽冷,或者外热内冷,或者内热外冷,要盖十床被子或者剥光所有衣服。作为一位在京城名头很响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对地理清楚得像是自家的大门,他知道郴州气候温热潮湿,适合细菌生长,瘟疫肆虐横行,无论人畜,都容易感染上传染性疾病,这些顽疾无药可治,常常导致快速的大面积的死亡。这也是朝廷的意思。他们委托自然和概率之手,来对付那些在政治上持不同见解的人。

到达郴州城时将近晌午,一路紧跟不舍的细雨是在早上停的。踏上护城河郴江上的青石板桥时,他觉得步伐异常稳定,仿佛那是他诗歌事业的新平台。他的鞋袜和裤腿上沾染了太多的红色泥土,仿佛下肢皮开肉绽一般。路人粗布衣衫的干燥和洁净,让他这个天外飞仙感到狼狈。澡堂招牌上冬日暖阳照在脖颈上,光芒像是一窝跳蚤从领口往下走,鼓噪起全身的痒。秦少游决定先去舒舒服服地泡一个澡,然后再去见官、投店。郴州的贬谪生活必须从一个干净的身体开始。

他在澡堂一侧拴马时,街道上的人突然四散躲避,好像金黄色的老虎窜进集市。他的马受了惊,向上一个纵欲,似乎想拿蹄子当翅膀,飞到爪哇去。秦少游揪住马鬃的时候,看到一列马队旋风般刮过,马上的人身着政府军军服,佩戴着表示他们在军中的官阶的饰品。他们飞扬跋扈而又灰头土脸,他们目不斜视而又一脸倦容,他们动作利索而又急不可耐,像是一支急于完成使命的临时组建的团队,佐证这一点的是,秦少游在队伍中看到了脸色白皙膀阔腰圆横向身材的北方人。马队后面的步兵,像是痢疾患者的排泄物,一拨一拨地,臭气熏天。他们抢走菜农的芹菜、案板上的猪肉,把手伸进矮小苗条的湘女的怀里。

出于一个受害者的本能,现实中的乱军,让秦少游想到了免役法,那是咬住他的命运的毒蛇——在他二十岁那年实行的王安石变法——的一部分,那也是他的苏轼老师对一揽子新法唯一支持的一种。免役法的本意是,老百姓用交税以代替服兵役,即以雇佣兵组成常备军以代替传统的征兵制。但是因为这个税的征收对象太广泛,过去服过兵役的人要交税,本来就不用服兵役的人,比如无子无女的寡妇、仅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就连身为方外之人的尼姑与和尚道士,都要交纳免役税或者变相交纳免役税。以至于交纳的税金,远远大于免费服兵役造成的经济损失。老百姓渐渐无力承担该项税款,或者杀鸡取卵地变卖赖以生存和生产的余粮和耕牛,或者坐等挨政府的鞭子棍棒以及领受牢狱之灾。而更激起天怒人怨的是,免役法事实上并没有免除壮年男人的兵役,他们按百分之五十的比例,被同时颁行的保甲法纠结起来,进行常年的脱离生产的间歇性的深入乡间的军事训练。

当秦少游从色情业和娱乐业比较发达的苏杭,来到北宋的政治权力中心首都河南开封时,极端理想主义者王安石已经淡出政治舞台,尤其是在一度以“天下弊事太多了,不可不改革”为人生信条的、批准变法后又废止新法的宋神宗英年早逝之后,王安石的幽灵只是出现在政府机构的老人们回忆往事的笑谈中。他们说他不讲究个人卫生,袍子经年不换,都能听到虱子的吵嚷声,而他吃东西时则像野人一样,只会吃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盘菜,而不管那是什么。但是,在宋神宗的母亲十年摄政一朝归天之后,王安石还有他那仅仅具有历史意义的烂新政,已经成为长大的小皇帝和当年失势的怨臣们手中一根挥向无数公职人员的棍子,在只要曾经开口反对王安石的财政经济政策即是毁谤宋神宗的简明有效逻辑之下,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理由,可以磨平已故丞相司马光墓上的碑文、剥除其后代的财产,可以使一名九十一岁的四朝老臣,遭受不人道的降级罢黜之屈辱。数目字的统计结果是:政府行政长官宰相章停,先后惩处官吏八百三十人,分类档案累计有一百五十二卷。秦少游只是其中的一个数字,就像现在他只是排在供不应求的澡堂前面的队伍中的一员。对,他拴好了马,他流放途中唯一的同伴,他亲爱的受苦受难的兄弟。

蝗虫般的士兵消失了,市集恢复如常,时间这双大手在一瞬间把城市的伤害抹得平平整整。秦少游看到从街道的一侧走来十三个衣着讲究的人。有一个人物是其他十二个人的注意中心,此人对郴州城的一切既留意也不留意,他仿佛是一个身高一百米的巨人,思想行走在比太阳更远的苍穹上,他即使低下头来,也只会看到腰际的流云,而不会关注脚底下的破落的南方小城。而那十二个人约好似的全都不说话,他们的步子像是龙骨水车一样机械,似乎在刻意保持镇定,而在这十二人中,有一个与那位巨人并肩而行,此人眼神里有着一种叛徒似的疯狂和焦灼。秦少游觉得他们有如佛陀和他的门徒苦行在缺失信仰的旷野中。然后他注意到一个刚才在马上的军官步伐散漫地与这一行相向走来,军官发现巨人之后,立即向巨人恭敬地保持身体正直,然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巨人未予还礼,也不与那个军官谈话,若无其事地走自己的路。而门徒们的神色为之一变,有几个人的相对行走位置做了切换。他们也不排队,直接走到澡堂门口。一个门徒窜进澡堂,片刻之后出来了,对那位疯狂的叛徒低语了两句,后者对巨人断言说:今天盆浴等候的人太多,一天都不会有空的。巨人说:那就改天再来,我们回去吧!秦少游再一次看到时间大手把这一行原道返回的人擦拭干净。

1938年春,中华民国高级将领张学良的软禁地点,已经转移到了湖南省郴州市郴山之苏仙岭顶峰的苏仙观,因为上一年挟持现任总统令其对日宣战的西安事变,他先是被当局的军事法庭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旋又被赦免,但是被军委限制了人身自由。苏仙岭地势较高,北瞻衡岳之秀,南直五岭之冲。从山上到山下约二华里,只有一条简陋的青石板路可以上下,张学良将军仅能每周乘坐小轿子下山一次。据张学良的传记和郴州市苏仙岭风景区的屈将台景点的文字介绍:由于山顶缺水缺柴,洗浴极其不便,一天,张学良使用出行指标,下山到郴州城内洗澡。照例是监视他的特务头子刘乙光陪同,十一个特务尾随于前后左右。行至城内,突然有一个佩戴国民党炮兵中校领章的军官,迎面而来,发现张学良后,立即向张学良恭敬地立正敬军礼。但张学良非常镇静,若无其事地走自己的路,未予还礼,也不与那个军官谈话。可是当时却把随从们吓得手足无措。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张学良呢?而且还是个炮兵中校!到了浴室门口,刘乙光先派人联系澡堂老板,然后向张学良汇报说:今天盆浴等候的人太多,一天都不会有空的。事实上,他们是惟恐出事,明显地夸大事实,只希望张学良赶快回山。张学良一笑说:那就改天再来,我们回去吧!

经过环绕苏仙岭平缓流动的郴江时,张学良站在桥头不肯走了,他忽然无比想念心爱的女人于凤至,后者英勇地自发前来伴狱,却不被允许与自己见面,现今就住在身后的郴州城内的某个地方,出行受到严密的监视,刘乙光知道她的住址和一举一动,但是不肯告诉张学良,张学良问起,他就支支唔唔地撒谎,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张学良想到于凤至的生死追随和咫尺天涯之情,还想到她多病而虚弱的身体,他确切地知道于凤至的躯体到底有多温柔,但是他不知道她那幅血肉之躯到底有多坚韧,他担心爱情这种伟大而狂热的信念,把于凤至像干柴一样烧掉。他还想到自己是个东北人,不会在乎是不是十天半月没洗澡。而他之所以摩拳擦掌地要下山进城,无非是想离于凤至近一点、再近一点,甚至,他还奢望在菜市场中彩票般碰到肯定会上街买菜的她。结果,却只看到一个穿长衫的人鹤立鸡群地站在无数贩夫走卒排成的洗澡队伍里。张学良的眼睛忽然像饱满的郴江一样湿润了,脚下的千年不废其流的郴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的时候,他可以看到翻起肚皮的死鱼、被泡肿了的时隐时现的死婴、被抗战中断的工业化造成的三废、浅水处海带状的破布烂衫、岸边乌云般漆黑而深厚的烂泥。而在模糊的时候,他看到的是秦少游即将看到的郴江。就在张学良突发性地怀念于凤至的时候,刘乙光派了一名特务返回郴州城,调查敬礼事件的主角——炮兵中校。怀念仅仅持续了几分钟,性格越来越隐忍的张学良,一言不发地跨越郴江,踏上回到苏仙观的一千七百六十阶倾斜的石径。

由于郴江桥上的一次情感波动,身强体壮的张学良将军在行至石径的五分之四处时,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他想在路边找一块天然的石头歇息一下,左顾右盼之后,他留意到一条分叉的神秘小径,这让他联想到亲手捉住中华民国总统的曲径花园,他毫不犹豫了走上了这条旁门左道,推倒了奇异景象的多米诺骨牌。他先是看到一个光线幽暗莫测深浅的山洞,洞口还有尚未完全熄灭的纸灰和檀香。刘乙光告诉张学良,这是传说中的苏仙与他的受歧视未婚母亲寄居的白鹿洞,在这里,一头母鹿的乳汁曾经维持了苏仙——未来的瘟疫预言者和施治者——的脆弱生命,而张学良所居住的苏仙观则是苏仙驾鹤升天的地方。刘乙光讲述的传说中,包含着苏仙母亲一次错误的爱情、苏仙母子一场没有尽头的遗世而居、生物自然(天)对凡人苏仙的馈增、苏仙不计前嫌地以德报怨、象征着命运偶然性的神迹、意味着历史必然会结算人生价值几何的升天。张学良想到这些,心情骤然开朗,有如与敌寇打了一场胜仗,他甚至赞美起刘乙光收集信息的强大能力来。再往前两步,一条小溪从两山的夹缝中窜出来,奔跑着,一株矮桃树上的唯一一朵桃花射入张学良的眼帘,鬼魅得像是刺客的一粒子弹。这朵桃花把张学良惊出一身冷汗,世外桃源?死亡之象?还是……春天。

他躲开桃花,看到了绝壁上的几块断碑,碑面因风而皱、因雨而暗,有几分斑驳陆离了。但是碑文的刻痕依稀可辨,细看之下,原来是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标题之后,还有苏轼的跋。张学良虽然是毕业于东北讲武学堂的一介武夫,但他少年时曾经师从多名辽西名儒,所以有流畅的古文功底和一定的文学领悟力。他并未费什么脑细胞,就略过字号略小的苏跋,把秦词逐列逐字地有声朗读了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读完后,张学良在石碑底下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他饶有兴致地给随从的特务们,做了一番文言文翻译,他说:在跋中,苏东坡简要介绍了该词的写作经过,末尾感慨说:现在亲爱的少游已经死了,就是一万个人也难以把他赎回来啊!而这首词的意思则是,楼台在浓雾中全部消失,渡头在月色付于迷茫,你就是望穿了眼,也看不到世外桃源的所在。怎能忍受这孤独的馆舍,正紧紧关住春天的冷寒,特别是在杜鹃悲啼不停夕阳将暮的时候。驿站里寄来了梅花,鱼雁传送到书素,堆砌起来的遗憾,重重叠叠不计其数。郴江如此幸运地环绕着郴山,可又为了谁又要流向潇湘呢?落款是宋代书法家米芾,还有书写的时间……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秦词、苏跋、米书三位一体的三绝碑啊!

张学良的惊叹让刘乙光等人吃了一惊,因为刚才路过的低矮之处,一块大石碑上,就写着三绝碑三个明明白白的大字,有如巨型路标,而张学良居然没看见。刘乙光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想,也许张只能看到龙翔于天,永远不会注意到雀戏于野,将军永远不会看到特务看到的东西,他心理稍稍得意起来。张学良已经开始阅读紧邻着的一块石碑,它记录了三绝碑怎么样由三绝而成碑的,即如何由文字载体到岩石载体的:1266年,郴州知军邹恭命工匠镌刻秦词、苏跋、米书三绝,于苏仙岭郴州旅舍旁边的天然石壁上,并且在石壁上下左右,栽种了数株桃树,然后勒碑记之,表示:刻三绝碑,是因为苏仙岭的美景和《踏莎行·郴州旅舍》打动了他,而种桃是创造一个象征性的世外桃源,并且与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唐诗相呼应。邹恭的字内方而外散,像是一盘流沙,搁在米书的旁边,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不过张学良显然能够容忍这位三绝碑的最后创造者的糟糕书法,而更欣赏他的空间感、想象力和组织能力,还有他名至而实归的附庸风雅。

张学良被秦少游、苏东坡、米芾和邹恭这四颗远在北宋的灵魂罩住,脱不开身了,他昂首瞻仰良久,以一个固定的仰角,他的眼珠在石碑间、行列间,来回穿梭上下腾挪,像是轴承里的小钢珠。随从们看着张的身影,一直被太阳光打在峭壁上,仿佛要为秦少游这首深沉的词,配上灰暗的底色,先是苦着脸交换眼色,然后骚动起来。刘乙光提醒张学良,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大伙该回去吃饭了。回山吃饭并没有解除张学良的符咒,他一路上话多得像一个喝高了的酒鬼,而且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说,词中的雾和月让他想到,总统和军委对他采取的晦暗不明的约束手段,而他望眼欲穿的世外桃源,就是生他养他的那东三省的黑油油的土地,苏仙岭上芳草萋萋中的破庙,则是他的孤馆,杜鹃的啼叫,提醒着时光的流逝,斜阳让他联想到南京的失陷,梅花与尺素让他想到不能互通消息的亲人和朋友,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就有如这郴江一般,本来有着各自的幸运而安逸的轨道,却怎么要忍受如此的颠沛流离?刘乙光则说,那只不过是文人的无病呻吟,他向张学良提到,今天派专人去采购了蔬菜,以及午餐中可能的新花样,并自嘲说,这一番小改善改只是苦中作乐。他后悔自己忽略了一首词的力量,而没有及时堵住张学良参观三绝碑的脚步。饭后,张学良回到坐东朝西的小书房。窗外伫立着一棵百年桂树,它繁茂的枝叶像是春寒的一件披风,把张学良的住处从半空中覆盖了一个严实,它的腰肢两人合围般粗,不偏不倚地对着小窗,像一个靶子,如果它的年轮不是生在剖面上,而是生在树皮上,那就更像了。刘乙光送进来小煤炉,让张学良烤火御寒,张学良拒绝说,要是在东北,现在正下着鹅毛大雪呢!
调查敬礼事件的特务回来了,他向刘乙光报告说:国民党有一个炮兵独立旅,刚由外地调来郴州。下辖两个炮兵团。在这个旅中,有二、三个中级军官是由东北炮兵部队改编过来的。那个向张敬礼的军官,就是东北军改编过来的,现任这个旅的炮兵团中校副团长,毫无疑问是张学良东北军的旧部。刘乙光说:惟恐这军官知道张住在苏仙岭,了解我们的力量,采取突然行动,他们的枪和人比我们多,此地又无救援,万一他们暴力劫狱,怎么得了。通知队附、宪兵连长,紧急会议。

从澡堂里出来的秦少游一洗旅途中的落拓寒士模样,他到官府里递交了公文,主事的官员避而不见,但是幕僚收下了文书。然后他在一个小餐馆里用过午饭,并向店主打听到了郴州旅舍的所在。饭后他出东门,径直去投店。经过郴江时,手续办完而了无牵挂心如止水的他,在风景如画的郴江桥上,表现得像是一位地理学家,他注意到了郴江与一般河流迥异的南北走向,他看到郴江与郴州的山峦的相对位置,他联想到郴江的终极流向,他还想到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武陵县,就在湖南境内,但是在郴州这个建在山谷之间的蛇形城市里,他甚至都没法确定桃源仙境的方位。在苏仙岭脚下的郴州旅舍开了房间之后,秦少游看了不到两页书,一路上鞍马劳顿,还有煤炉和檀香的催眼作用,使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杜鹃哀鸣的声音中醒来,感到头痛身重胸闷,全身微微发冷。他晃晃了僵硬的头脑,还下床试探性走了几步,不过仍然无法确定是感染了风寒,还是苏醒后暂时的不适。在客栈提供的晚饭上来之前,他到客栈外面散了一会儿步。他想起自己在朝为官时,宋都开封那一马平川上的晚雾,是带状的,行云流水而意气风发,而郴州山峦间的晚雾,是蘑菇状的,臃肿而蹒跚。他还发现郴州月与扬州月的不同,扬州月是无数的、明亮的,每一孔桥洞、每一轮铜镜里,都有她的珠圆玉润,而郴州月是唯一的、惨淡的,像高枝上的鸟巢一样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啼血的杜鹃消音了,只有晚风中涨潮似的松涛声,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秦少游感觉自己的不适之躯,有如浪潮中一叶细长的扁舟,飘浮荡漾,身不由自己。

他突然听到从苏仙岭顶峰上苏仙庙处传来爆竹似的一声响,声音尖锐,音色沉闷,时间短促,回音不绝。香客向晚时分迟到的朝拜?庙中和尚例行的晚祭?第二声,第三声……为什么不是连续的轰鸣,而是顽童似地一再起一大哄。满腹疑虑让诗人的理性思维起作用了,秦少游想起了郴州客舍的晚餐,他要用胃口来为自己把脉确诊。他拖着疲乏无力的身子往回赶的时候,发现有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皮肤灰黑的南方青年尾随于后。原来传说是真的,章停真的暗示地方官派人做掉被贬谪的人。章停太心急了。

晚餐时,机警的秦少游往肚子里猛灌了几大碗姜汤,然后拿出年少时周旋于欢场学来的本事,跟每一位房客打招呼,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自遥远的都城,目睹过天子的仪容,还知道文坛名流的不成体统之事,国家重臣之间的狗咬狗。秦少游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那位南方青年只能在一边做一个沉默的听众。几位有身份的商贾,还把秦少游拉到自己的客房里长叙,秦少游欣然前往,直到他看到南方青年郁闷地结账而去。接着,秦少游向老板提出换房,老板也觉得先前的普通客房与秦少游的神秘背景不相称。秦少游知道事情并不会因为改变居室而完结,危险仍然会在任何时刻降临。他一直掌着灯。他在灯下静候叵测的命运,像是单身者等待一场婚礼。南方青年迟迟不到,他先是出了一身热汗,头昏脑热症状消除了。很快,他的神智异乎寻常地清醒,白日所观所感的全部意境在他的征调下,如臂指使,对词与字的排列给合速度,达到颠峰时刻。他像一个腹泻者一样焦急他剖开行囊寻找纸,然后写下了《踏莎行·郴州旅舍》。南方青年破窗而入,像一个短跑预备者一样,站在秦少游面前。秦少游说:阁下有兴趣听一下我新填的一首词吗?

刘乙光在会议最后决定:将敬礼事件和敌众我少之形势,发电报汇报给军统局,但估计军统局不会很快有回音,所以另一方面要加强警卫戒备。当晚由宪兵连增加岗哨,特务队也在庙门口附近增加游动哨。如果晚上出现武装劫狱之事:把张学良及其副官、医生等一干人统统打死,一个不留。除了干部会议外,他还向全队作了紧急动员。但大家惊恐的情绪并未消除,惟愿晚上不要出事。这件事以及特务们的策划,张学良并不知情,包括他的副官。

当天他们比平日提前吃完晚饭,饭后,张学良静坐书房如痴如呆地等着天色黑定后就寝,刘乙光透过半掩的书房门,看着张学良的一举一动。气氛十分紧张,所有的枪口随时都会对准张学良。张学良突然动作大开大合地研起墨来,接着执起毛笔在书房墙上题了一行字,然后大声叹息说:恨天低啊,大鹏有翅愁难展!说完拔起手枪,朝着窗外那株百年桂树,连连射击。听到枪声骤起,特务队和宪兵连各有一小队人马,迅速集中在张学良书房北边的厢房里,人人荷枪实弹,枪口向南,只等刘乙光向后举的左手前向落下。他们将一次性解除加在张学良头上的苦役,也将解除张加在他们头上的苦役——深山野岭秘密看守张学良这头猛虎无异于牢狱。刘乙光还在犹豫,他不知道枪击桂树是暗号,还是情感发泄。他决定再等等。张学良打完几发子弹之后,忽然变得有耐心了,他挑了几根纤细的枝条射击,直到子弹用完。听到子弹与子弹之间的间隙在拉长,刘乙光先是劝退了宪兵连,然后撤走了特务队。最后自己也退回到一个幽暗的角落。而张学良则摇头晃脑地吟起了秦少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的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声音渐小。后来张学良脚没洗就爬到床上睡得鼾声如雷,刘乙光当夜半梦半醒,但是一夜无事。

秦少游对南方青年读完最后一句词,南方青年说:如果你写的不是词,我会杀掉你,郴州人不希望你的政论文章给他们带来祸殃。南方青年说完后跳窗而走,秦少游仅见残月一轮搁在苏仙岭上,像是坟头上的半个包子。不久之后,秦少游由郴州陆续被贬到横州、雷州等边远地区,3年后死于藤州。军统局给刘乙光下了新指示,张学良的囚禁地点转移到湘西沅陵县凤凰山上的凤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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